近期，香港法院就中国恒大创办人许家印一案的判决，在网络平台引发广泛关注。诸如“信托被击穿”或“离岸资产防线失灵”等表述，似乎暗示着超级富豪资产保护机制的失效。然而，从香港法律与信托制度的角度审视，此判决的核心并非否定信托本身，而是聚焦于资产披露与控制权问题。
香港信报刊登了资深合伙人余亮恒先生的文章 《許家印信託──「資產保護信託」真實力與迷思》，通过解析法院判决、信托制度现状及未来趋势，深入探讨离岸信托制度的真实面貌与挑战。
01｜法院判决：程序性接管与资产披露
法院在判词中明确指出：“许家印未遵守披露令”（There is a total failure on the part of Hui to comply with the Disclosure Order），并强调“有必要任命接管人作为最后手段”（It is necessary to appoint receivers as a last resort）。这表明法院的初衷是确保司法命令得到执行，而非挑战信托制度的有效性。实际上，这是一项程序性的接管令（Receivership Order），与实体裁定信托无效存在本质区别。
法院的行动可分为三个阶段：冻结、接管和查证。
- 首先，法院颁布全球禁制令（Mareva injunction），临时冻结被告资产，以防诉讼期间资金转移或流失。
- 其次，因许家印未履行披露义务，法院授权清盘人兼任接管人，以监控方式接管资产，确保命令落实。
- 最后，通过披露令（Disclosure Order）及第三方禁制令（Chabra Injunction），法院要求相关公司、配偶或信托披露资产信息，以确认实际受益人及控制人。
法官在判词中引用了香港终审法院非常任法官华学佳（Robert Walker）勋爵的观点：“法院不会容许法律命令被模糊的离岸信托或公司结构所规避”（The court will not allow its orders to be evaded by the manipulation of shadowy offshore trusts and companies）。这既是对违规行为的警示，也重申了信托制度的核心价值——诚信与治理，而非资产隐匿。
02｜信托制度：资产保护与治理机制
在公众认知中，“家族信托”常被视为超级富豪的秘密工具。实际上，信托并非用于隐藏资产，而是全球通行的资产治理制度，其初衷在于保障家族资产在企业风险或家庭变故中的稳定与传承。
信托的有效性不取决于文件复杂度，而在于设计的严谨性。其保护功能的关键在于三个要素：设立时机宜早、权力分工明确、受托人运作真实。若设立人仍过度掌控决策权、随意干预受托人操作，此类“虚幻信托”（illusory trust）极易被法院识破。
基于多年跨境信托及家族架构处理经验，余先生常强调：“信托不是避税天堂，而是治理机器。”善用信托可建立家族秩序；误用则可能亲手摧毁资产防线。
03｜资产保护术的误区与真相
许多人误以为将资产转移至配偶、子女或公司名下即可“切割风险”。然而，法律上这属于“欺诈性处分”（Fraudulent Disposition）。香港《产业与物业条例》（Cap.219 s.60）明确规定，若转移资产旨在损害债权人利益，法院有权撤销该交易。
“名义持有人”（Nominee）制度在商业领域应用广泛，本身是合法的。许多公司通过信托或秘书公司代持股份，以方便运营或保密。但若此类安排被用于掩饰实际控制权，或在风险暴露后转移资产，法院与监管机构将依据“实质重于形式”（substance over form）原则进行审查。自2018年起，香港公司须备存“重要控制人登记册（SCR）”；BVI、开曼等地也建立了中央登记制度。名义可变更，实益难隐藏——这已成为当前监管现实。
坊间流传的“信托设立满两年就安全”说法实属误解。所谓“2–5年规则”仅是不同法域对欺诈性转移设定的时效限制，并非绝对保障。
以库克群岛为例，其《国际信托法》第13B条设有“2年＋1年”追诉期，看似提供强力保护，但因判例稀少、跨境协作经验有限，实际效果尚待验证。这些法域常以“绝对防护”为卖点，但缺乏实战案例支撑，跨境执行时可能不及预期。
开曼群岛的规定相对稳健，债权人须在6年内提起诉讼，并证明欺诈意图及不当对价。美国破产法第548(e)条对自益信托设定了10年回溯期，反映出国际趋势正转向强化透明与诚信，而非追求绝对保密。
04｜“层层套壳”时代的终结与未来趋势
在离岸服务业的鼎盛时期，BVI控股开曼、再叠加信托的“分层”（Layering）结构被视为终极防护手段。然而，近年三大离岸文件泄露事件（巴拿马文件、天堂文件、潘多拉文件）彻底改变了游戏规则。国际税务透明化已成不可逆转的趋势，CRS/AEOI自动交换制度与经济实质（ES）规定双管齐下，使得“壳公司”难以隐匿。
从香港法院判词到开曼、BVI的立法改革，全球司法机构正形成合力：无论信托结构多复杂，最终都需回归“谁是实际受益人”这一核心问题。许家印案中，法院穿透多层公司架构，直接追踪未披露的离岸账户，正是这一趋势的体现。
因此，对多数家族而言，关键在于构建可被法院理解、经得起审查的结构，而非依赖“异国天堂”的承诺。稳健的制度与诚信的治理，远比华丽的宣传更可靠。
05｜结语
香港法院的判决不仅是对许家印个人的警示，更是对全球离岸信托制度的深刻反思。在透明化与合规化时代，信托制度的核心价值在于诚信与治理，而非资产隐藏。未来，家族财富管理将更注重结构的稳健性与透明度，而非追求绝对保密。对超级富豪而言，真正的资产保护在于建立可被司法审查、经得起考验的架构，而非依赖“层层套壳”的虚幻屏障。